了。哪怕仅仅是听说,他也永远记得他们最光华璀璨的一面。哪怕天南海北,杳无音信,哪怕别人根本不认识他,他也一定以最热情的笔触赞美他们。
&esp;&esp;他们都是盛唐繁华的证明。洛阳宫殿烧焚尽,宗庙新除狐兔穴。务实的后人还没有时间来凭吊这些细枝末节。只有杜甫——对于杜甫,构成曾经长安城辉煌的每一个名字都是他赖以生存的回忆。
&esp;&esp;玄宗时代,奖掖民牧,引进西域种马,到开元十三年(725年),唐王朝拥有四十三万匹骏马。少年时的杜甫,在父亲的资助下,也爱骑着骏马游历山川;也爱在名人家里观赏好马,赞美它们“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此皆骑战一敌万,缟素漠漠开风沙”——开边拓土,为唐王朝战无不胜。
&esp;&esp;现在,国家崩溃,象征着她的骄傲的“马”也不再是最受欢迎的绘画对象。名画家韦偃也曾是长安城里画马的高手,但在成都,主顾更喜欢他画松树。杜甫听说韦偃在成都,赶紧不知道哪里摸出来一匹上好的东绢,扛去韦偃家,请他为自己画一壁古松。但杜甫的草堂建成,将要离开成都的韦偃还是决定为他在璧上留下两匹骏马。
&esp;&esp;艺术的纤细敏感,需要受过训练的眼睛才能够赞许,依赖时代以优裕宽容照亮。现在,精心钻研的声调、笔触与韵律都无可避免地与曾经强盛的时代一道沉入历史的长夜。广德二年(764年),杜甫一连写了两首诗,纪念他死去与艰难活着的画家朋友们。焰火燃尽,艺术家们并不能在生死与战祸里摘别出自己的命运:
&esp;&esp;郑公粉绘随长夜,曹霸丹青已白头。
&esp;&esp;天下何曾有山水,人间不解重骅骝。
&esp;&esp;——《存殁口号二首·其二》
&esp;&esp;杜甫仔细地记录他们过去的辉煌,哪怕在他们辉煌的长安城里,他也不过是一个在筵席上敬陪末座的小角色。但通过复述他们的辉煌,杜甫一次次闻到昌乐坊一带浓郁的梨花蜜甜香,他再次看见飞阁相连的大明宫。慈恩寺高塔下年轻的郑虔、王维分据白壁两端,挤挤攘攘等着听故事看画画的人群压低声音兴奋地谈论着他们的衣着、神貌,他们执笔的手势。甚至启夏门边他住过的陋巷,无数个积水成塘的下雨天。
&esp;&esp;但是谁又如他记得长安一样记得这个喋喋不休的老诗人呢?
&esp;&esp;九
&esp;&esp;永泰元年(765年),严武去世,杜甫在成都再无依靠。靠着攒下的一点儿钱,他终于正式开始了归乡的旅途。五年前,他进入成都,一穷二白,几乎一无所有。现在他离开,连健康也失去了。在长安时染上的肺病一直没好,糖尿病也越发严重,发起病来,焦渴难耐。风痹发作,右臂抬不起来。聋了左耳。
&esp;&esp;这一趟被贫穷与疾病纠缠的旅途并不顺利,磕磕绊绊,走走停停。大历元年(766年),杜甫一家来到夔(kui)州(今四川奉节),他在此度过了两年多的时光。有段时间,他居住在城外建在江边凸出的岩壁上的西阁。朱红色的栏杆围绕着楼阁,他常常独自站在栏杆隔成的露台上看岩层中露出的薄云,水浪中翻涌的月亮。秋天的黄昏,他望着黑夜遮蔽晚霞,星子弥漫天际。石上藤萝,洲前芦花,水边捣衣声阵阵而来,是当地人家在准备衣料做冬衣。他总是抬头不由自主顺着北斗的方向寻找长安的位置。
&esp;&esp;在夔州的秋夜里,杜甫一口气写下八首《秋兴》,全是回忆里的长安。“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曾经杜陵的同学少年得势升官,也不再理他了。“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他离开长安之后,战争与叛乱,朝堂上翻云覆雨的斗争,如下棋一样瞬息万变。“彩笔昔曾干气象,白头吟望苦低垂”——他也曾献赋皇帝获得赞赏,宰相们围如墙堵,看他写文章。这座城市里留有他最意气风发的好年岁,也有他总是功败垂成的十年,但那都过去了。
&esp;&esp;现在,是他在长安写下求官不得的悲愤愁苦时根本无法想象的忧虑——白了头发,战火满地,漂泊他乡。而自然从不理会人心的悲苦,在一次次春回里复习青春与温馨,理直气壮地向他展示着“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燕子走了还会飞来,山花落了还会再开。但对于人,过去的年岁不会倒回。当他一次次记录他死去与流落他乡的艺术家朋友们人生的最终章时,他知道,他也正在一天天去往与他们相同的方向。杜甫依然记得自己对于未来曾经有过的那些高远的期望,现在,他知道,那些都不会再发生在自己身上。
&esp;&esp;这年秋天,吐蕃入侵,占领灵武,去往中原的道路再次封闭。
&esp;&esp;长安依然远在千里之外。
&esp;&esp;十
&esp;&esp;在